傘下

 

  傘面被撐開,骨架沿著力道呈現了一種歪曲的笑容。

  風混著夜雨猖狂捲起維婷的裙子,我替她的身體感到不安,但是她的背影依舊泰然自若,我沒能了解她心內的真正想法。由於傘和傘的限制,我和她有著一段距離,她走在前方,我兀自望著她的背影。從遮雨棚上刷下來的雨比起天空所掉下的水滴要龐大的多,從雨傘彈跳而出,接著掉進地上水漥,左腳一踩,右腳便不穩,水花四濺,使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大概是夜晚的緣故,所以雨水的聲音格外明顯,維婷是我所教導的那個班級裡,最活躍的女學生,但在這寂靜只有雨聲和風聲叨擾的夜裡,她卻不像是她,而是一個不同的個體,她不該這麼安靜,我心內不斷咕噥著。我覺得無趣,於是開始打量起她的傘的花紋,即使光線稍嫌晦暗。維婷大概也覺得無聊,所以打轉起她自己的傘,傘上的雨滴不斷地被甩離傘面,甚至有幾滴刺進我的眼睛裡頭。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不遠處的菜市場中,那趕蒼蠅的裝置,一條紅線在肉的上頭,不斷努力地打轉。

  「老師,故鄉兩個字妳怎麼定義?」她走到另一端,使我們遠離遮雨棚和遮雨棚之間的隙縫,尷尬的道路。我收起傘,卻看見她不那麼急著收起。維婷大概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便附註說:「網路上的教育部字典在故鄉的條目中寫『家鄉』,在家鄉的條目上寫『故鄉』,讓我感到十分困擾。」

  我遲疑了很久,維婷看我沒有回答便又開始行走,我不知道為何身為一名師長,我卻會任她擺布,儘管他人看起來並非如此,但這是事實。

  突然間,她很哀傷地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我很熟悉,如果說她的眼中住著台北,那麼台北市這個城鎮便不需要存在。她的瞳孔流瀉一種來自天國的哀號,對於痛與不痛的掙扎,不怎麼悲觀但是和塑膠相似的情緒。

 

一、

  維婷前一周的周記這樣寫著:

  如果故鄉,或著說家鄉,指的是人出生的地方,那麼我待在我的家鄉卻有滿滿的鄉愁。我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裡。我從來不覺得月亮有多亮,它總是暗得不可像話。而每當我一想到這個問題,我便感覺痛苦,一想到自己無病呻吟,便察覺要自憐自溺其實很困難。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困難,但我試圖去關懷她,身為老師我知道我做的這件事情是對的。所以找了一天特別關注維婷,由於這個緣故,我一留就留到了晚上。當我發覺我的班級教室燈還是亮著時,其實心裡忐忑不安。我倚著門板,燈只剩下微薄的一盞搖曳著光線,她在讀書。我以為她應該要是放學時拉好幾個女生出去在街頭喧鬧的人,但看來事實相差的有些遠。班上的許多活動是由她包辦,在課堂中她也是很活潑的人,她很容易帶動班級,我甚至認為要矯枉過正這個有些失序的班級,一定得需要她,她就是有著那樣大的影響力,不少人都愛找她作伴。她是個很容易讓大家感到歡樂的人。之前看周記時,她也列出了不少她和同學出去玩的事情,而我願意相信那是據實以報。

 

二、

  維婷又說話了:「如果說故鄉是台北……不知怎地覺得這樣的話句有點好笑。老師,您不覺得嗎?好像故鄉就是要接個『適合搭配故鄉』的字詞,而台北兩個字很恰好──非常不適合。」

  雨滴重擊我的傘,而我掉進傘下的漩渦。我笑著點點頭,不知道該表示什麼,但她大概看不到我的表情,正如我無法看見她的臉一般,我只能臆測。現下這情況非常詭譎,我仰頭想看一看月亮安心,卻只看見傘的反面,天空遮蓋了所有視線,從平平的視野望去,只能看見錯亂坐落的公寓。夜晚的雨仍舊不斷的在流逝,說不定也流到我的家鄉了。

  她踢著她的步伐,忽略我的忽略,瞳孔裡頭幾乎是貶抑。我則變得更冷了。而這冷從何而來不得而知。

三、

  雅雅說西雅圖的雨是很細很細的毛毛雨,一年到頭都在下,但是很輕。第一次見到那樣的陰天覺得浪漫不已,住了一陣子覺得很不習慣,住更久之後,發現自己對於台北居然逐漸模糊了,覺得很恐怖。我很難去想像遺忘台北的感覺,該怎麼說呢,那既不真實存在,但卻一點都不虛假。每當我發現自己介於兩難之間,我便感到挫折與傷感。如果能夠非常自信的說自己喜歡、討厭什麼,就好了呢。可惜我只是個會隨著雨哭泣的人,我只會附和,既然課本說這段課文要這樣解釋,我就努力死記。雅雅也不止一次和我說,想太多只會吃苦頭!

  (延續到下一頁)

  抱歉,老師,超出字數了。這樣一直央求老師看我的無病呻吟真是感到非常過意不去!由於中文造詣不好的緣故,努力想要精準的表述,全都徒勞無功。第一次覺得言語是這麼的無用。窗外現正下著雨呢……霉味很重!我果然還是喜歡夏天的午後雷陣雨!……

四、

  「唉唷,被公寓們遮住了,看不見月亮呢,這個時間點,角度應該可以看到很完整的月亮才對。」維婷嘀咕著,碎念著的她,比較像我想像中的模樣,方才無以名狀的精神上優勢一掃而空,她又再度合乎這個城市表層的氣質。雖說自己是半個鄉下人,卻也不大能體會厭惡都市的人們,我一向沒有太多喜恨交纏,這點大概和異鄉人的主角如出一轍。但是台北人自豪於台北市這種小事情終究容易發現,他們自豪於自己住在天國一般,享受最高的待遇,別的縣市搶了資源,都會發怒。不過維婷看來並不愛台北,這和我的認知有所差距;但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她看起來愛著哪塊土地,對於土地的愛,我總認為可以超過愛一個人──至少對我而言。

  「看不見月亮的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台北的月亮比較亮、比較圓了呢。」她邊說邊帶著哭腔與鼻音,但微弱到我難以察覺,是事後回想才發覺。「老師,古人的意象我果然很難體會啊!這對我口中的『家鄉』太不公平了!」我不懂她向我喊這些的用意,但是她如此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全然的信任我這個老師。除了一陣欣慰竄流外,我只能不斷的冷顫。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但雨聲太大遮掩了我。她駐足在我咫尺之遙,但卻感覺在天涯海角。她見我再也不說話,便黯然別過頭,手垂在制服裙子邊緣,視線太暗,但她的襪子絕對全濕了。我的傘比較寬,什麼雨都打不進來,什麼話語也無法傳遞。

五、

  在我擔任國三下九零一班級任老師之前,便有聽她們前任退休的王導師說維婷和「雅雅」的事情。王師沒見過雅雅,而我亦然,實際上經過我洽詢的結果,每個教導過她的老師老師都未曾見過,但他們都不覺奇怪。無從得知雅雅是男是女,雖然從這字眼看來大概是女生。

  東拼西湊的結果告訴我:雅雅和維婷小時候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雅雅和家人移居美國。雅雅和維婷似乎會通電子郵件聯繫,偶爾打長途電話非常興奮也會大肆宣揚,所以不認識雅雅幾乎就等於不認識維婷。

  我想像中的雅雅是個很有氣質的女生,帶著滄桑的美感,背景理所當然是西雅圖,要把背景換成台北居然會有些突兀。但從維婷隻字片語中,雅雅似乎很愛台北。此時,公寓外的雨在白天時有著朦朧的感覺,雨刷白了整片視野,清洗這個不知道究竟是乾淨到什麼也沒有還是太多汙穢的城市。不捻燈的時候感覺特別淒涼,但房內一亮又覺得不合時宜。

 

六、

  「維婷,妳太急了。」我和她說,她怔了怔,對我有所回應感到驚奇,她大概覺得我已經投降,但在這件事情上本就不該有輸贏之分。和她說再見後我撤下我的雨傘,任雨淋濕,她有不存在的鄉愁,而我擁有消失中的鄉愁。我拖曳著我的步伐,忽然覺得沉重,像是有人在呼喚我,更精確地說,是土地在呼喚我。但我太久沒去聽這些言語了,我失去了語言的根。柏油路或厚或薄,我的吶喊都傳不出去。

  我不知道維婷對我這名老師做何感想,可能認為我不夠稱職。說起來為什麼會當起老師,這種事情居然無法追溯。維婷真的太急了嗎?忽然發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是多麼的聳動,而讓我承載罪惡感。著急的果然是我吧?她無路可逃,而我有地方可以退縮卻不願意。交往過一年的男性友人曾說:「如果回去家鄉的話,感覺就是對台北服輸了。」可真是一點都沒錯。

 

六、

  坐火車的那天傍晚,冬天的太陽比較早下山,火車一陣顛躓接著一陣,越接近北部雨便下的越大,兩手空空莫過於此,珍惜之物不曾存在。第一次遇見台北它在下雨,不知道印象是好還是差。當時縈繞在心頭的情緒難以表述,因為對我來說只要不是家鄉哪裡都相同。我將臉偷偷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可以稍微感覺到豆大的雨滴打上窗子,方才頭疼的感覺因為沁涼的緣故似乎恢復了一些。

  「妳不感覺失落?」那名男性友人如此問我。我們最後是雙方和平分手的,我提出時,我以為他會生氣,但他卻非常冷靜,他那樣沉穩,反而是提出的我後悔了。我在簡訊上回答他:「失落這個詞用的太美了。」

  後來,他也到了台北,把我約出來,那陣子海角七號正紅,那部讓國片再度崛起的奇蹟成了我們的話題之一。他又說:「不是台北人根本不能體會阿嘉那句話。」我並不擅長記台詞,但是唯獨他這樣提起時,我印象鮮明。台北是一座夜雨。我非得要用這樣的單位量詞,以表達這個空虛感是以城池作為單位。

 

七、

  上個禮拜看了維婷那樣的周記,我用了我該擁有的官腔寫著:「怎麼說?妳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有問題都可以找老師。」當時用紅筆顫抖地寫下時,也覺得自己在強人所難。那年火車站上熙熙攘攘,人群穿過我,我穿過人群,若要我寫下這種恐懼,我也只能不斷使用相同的字眼,更別說對一個國中生而言。

  不知怎地想起過去書中看到的一句話:獵人回家了,從山上歸來,水手從海上回家。當時看到這樣的話句便撲簌簌的流下淚。雨滴回家了,從天上歸來,我,從台北,回家。

  一股衝動之下便買了高鐵票,前陣子才剛斤斤計較漲價,但到了緊要關頭錢不過是飄渺之物。

八、

  鄉下、都市這兩個字眼逐漸變的越來越有諷刺性味道。每當語言走到了這個田地時,就應該要再創造出新的名詞。好像鄉下人就得頂著一叢亂髮,口音是滿滿道地的台語。而都市人就是高傲跋扈,對非流行事物一概不閱覽,並且到處胡亂憐憫不需要他們關心的人們。維婷在羨慕我?憐憫我?

  ……我羨慕雅雅,羨慕她能夠回味台北,遠離了才知道家鄉的美好?但在腦中,我總是會浮現出一個美麗的城市,而我一直認為那裡才是我的家,我的父母很愛我,雅雅的父母也很愛雅雅,不過這片土地不愛我,它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待它。夏天時這個城市在悶煮,連蟬聲聽起來都像哀悼聲,冬天時這個城市黯然無神,風聲聽起來像喘不過氣……可惡!說的太白變覺得假,說得太隱晦則連我自己都會迷茫!……

  當我走出嘉義站時,一片景致讓我沉醉。思念是一種毒藥,每每麻痺自己便會覺得舒暢許多。想想前人自對岸來到此處,那種不知該忘還是該思的兩難,覺得自己幸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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