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目的/旅行

 

  有目的的稱作旅行,沒有目的的稱作流浪。

  他又再一次夢見自己開著世界大戰期間那種已可稱作骨董的飛機滑翔在夜裡。老實說,他並不清楚要怎樣控制方向,已經做了幾次這樣的夢這件事情他並沒有刻意去數,但是他知道每次的結局都相同。他會夢見自己在夜裡遇見暴風雨,常理來說應該可以看見的燈火通明的淡淡的城市景象也會逐漸消滅。第一次的時候,他非常興奮,所有氣流托著他,讓機翼得以平滑在雲霧之上,雲多的時候,是海,雲少的時候,就是純粹的天空。但隨即,伴隨而來的就是失去方向。

  「這到底是要我做什麼啊……」他心底不禁這樣咕噥了起來,就連片斷的思緒都被旋螺漿的聲音打翻。雖然試過很多次,卻還是總是捉不到平衡,所有電波接收器從來都是雜訊,沒有人告知他距離他應該要到的城市有多遠,沒有人告知他那些陌生的城市上空有沒有暴風。

  只是單純地漫遊著。

 

  說不上是喜歡夜空的他,總覺得自己就快要膩掉重複的夢境了。因為總是無法駕馭,所以他乘著父母連袂參加宴席的時候,在段考的前幾天搜索了有關於開飛機的技巧,有時候,找到了詳盡的資料,看到最後才發現和自己夢中所駕馭的那台完全不一樣。不過比起駕馭飛機,他更在意的是怎樣都無法通訊的電波器。儘管他知道自己學不會,物理課下課還是跑去問了老師問題,他猜想老師會覺得他這個什麼也懶得做的平凡人,忽然間變得認真,而增加許多好感。他不禁對此感到淡淡的厭煩。大概是蜷縮在平凡的狀態太久了,反而會不適合另眼相看,像被裝在瓶子裡給人審視,被放大鏡檢視哪裡好呢,哪裡壞呢?是否要重新改造維修呢?如果一心求好的話是不是就輸了?依照他過往的經驗,他不敢做任何回答。可以的話,他覺得平凡很好,平凡在他心中就是藏身於眾人之中,享受喧騰。可是經驗卻又告訴他,比起站在頂端看似虛無,躲在平凡之中其實更加孤單憂傷。

  烈日當頭,人來了就說歡迎光臨,人走了就說謝謝惠顧,有人結帳就操作機器,沒人結帳就負責發呆。他並不是討厭做工,可是他發現這種事情一做就會失去自我,他會喪失思辨能力。從頂端摔落的時候,他說服自己好久,就連現在他也不確定他是否相信這個世界需要他就像機器需要螺絲。當大家歌頌平凡渺小的螺絲的重要的時候,他比較好奇,那為什麼不讓機器壞掉就好呢?根本就找不到讓這個世界正常運作的理由吧。為了這個很衝擊的念頭,他抗戰很久,也讓他幾乎變了個人。他唯一得到解答的是,當他變化的時候,他身邊的人也跟著變化了。他不敢說他自己有點羨慕那種因為種種而得了憂鬱症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屬於,可是因為不屬於所以就不需要安慰嗎?普通的安慰甚至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覺得普通的安慰只會讓人變得更笨,讓這世界變得更有理由使喚人們。

  對你們來說可能只是遊戲,對我來說卻是生存的辯解啊……

 

  他記得他看銀河鐵道之夜時,最讓他感動的其實是最一開始的地方,老師咄咄逼人的問著銀河是什麼組成的片段。明明喬凡尼是知道的呀,甚至那還是他和他唯一的朋友康佩內拉一起翻閱百科全書確認過的。可是因為自卑或是更多書中偷偷省略的原因,喬凡尼卻沒有回答,至此也不過讓他心一扎,但當他看到康佩內拉為了體貼喬凡尼而沒有回答的時候,他就無預警地在圖書館的角落哭了出來,上次流淚是為了什麼他都忘記了,甚至這次也沒辦法明說他是被怎樣的情懷所感動。他只確定,最細的那根神經穿過了許多使他感到痛苦麻痺的電流,讓他當下很難受,也就不小心淚腺發作。他不想回憶的是,他還是哭了之後才發現自己哭了。

  曾幾何時,也是有電波可傳到的地方。也是有人可以接受到如此微弱的電波啊,口音的鼻音一聽就明瞭是求救,可是忽視的人實在太多。如果受傷的人一多,就會惡性循環,因為受傷的人通常無力去管其他受傷的人。

  那名女學生進了這家街弄轉角的便利商店,他當下還沒立刻認出來,只是單純地瞄了一眼然後機械地喊歡迎光臨,讓身體倚靠在煙櫃邊緣,咖啡機旁邊。手指互相玩弄著。然後隔幾秒看一看監視器,猜想這樣的裝置究竟是為了防止竊賊還是防止店員偷竊。當那名女學生拿著蘋果麵包走向這邊的時候,他才覺得有些眼熟,記憶忽然間竄燒了起來,沿著那條彷彿要斷了的蛛絲馬跡般的印象,他才懷疑般地憶起這人是他的小學隔壁班同學。但說起來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記得隔壁班的人,大概是小學的學生太少。

  但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她的名字呢。他想。

  尷尬介於女生與女人之中的她則完全沒有認出他來。他不想承認自己確實有種失落之感。他試圖尋找原因,可是錯誤全都可以歸咎於自己。

 

  那時候較勁的理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可笑,那麼莽撞的性格真的曾經在他體內孕育嗎?不過他確信自己的記憶不會欺騙自己。

 

  老師找他來說明段考的排名又下降一事。不知道這名老師是怎麼知道他國中小的成績名列前茅,但他臆測八成是自己的父母和老師求助。他也不是沒在念,他只能說明自己已經盡力了,可是成績不見起色。他沒說出口的是:老師,妳就承認我變笨不就得了?這種事情又不是沒可能發生,又或者他真的需要策畫一個意外,以說服身邊的人他的變化是合理的?老師說他的態度不夠好,他就當場跪下來,把老師給嚇了一大跳,而且不管老師怎樣拉怎樣說,他都不肯起來。就連父母趕來之後,父母邊罵邊責怪又邊謝罪,還是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才願意起身,但一起身便發現自己短暫地無法走路與站立。不存在的星光灑滿他的視野,都那樣隱隱而不肯現身,隱晦得像是不曾存在。

 

  他又再度在夢中駕著飛機。

  他一直不敢承認自己這個夢境過於恐懼甚至悲傷。反過來說,夜間飛行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他想不起來也猜不出來,他既沒有悲傷地與誰分離,也沒有跌落谷底,在他跌進谷底已經過了很久,實在是沒有道理現在才突然憂鬱發作,況且這樣顯得自己不僅焦躁還很偏執。忽略是合理的,他從前就明瞭,可是假若給他點希望的機會,他也不想要放棄。

  腦中全是混亂的思緒,想要抵擋莫名其妙樹立在眼前的阻礙,卻怎樣也無法掙脫,當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意識中,不知不覺他也感覺到了自己正在無視他人的感受,不知不覺就會不小心想要任性起來,不知不覺就會想要放膽的什麼也不管,讓他人收拾他所搞亂的一切,不小心的抽蓄讓他從沒有安全感的世界中拉回現實。

  他忽地起來,仔細思考他夢中的飛機究竟有多少按鈕和配備,再次確認自己所知道的位置與應該要前往的方向,即使夢中很多變數。他沒有說,他其實既期待著夢境又害怕,期待總有天會轉變,卻害怕永遠也無法改變。

 

  大略是半夜,但是若背景套用在白天也不會太奇怪,非現實都有這種奇怪的特徵,背景全被淡化,瑣碎的恐懼則被檢視放大。他父親先是甩門而出,他跟上,卻發現電梯早已往下降落,在時間的軸上往下滑滾,他沒有多加思考,便往樓梯口衝。但是衝下樓後,卻還是找不到父親,在狹小的社區中他在淡薄的星空下尋找剛剛和他吵過架的父親,可是每棟與每棟的間隔他都找遍了卻還是徒勞無功,他一抬頭發現今晚的星星意外的多,沒有被台北的光害給摧殘,從那時起到現在星星又偷偷出現了,如果可以變得像那樣沉靜而不要有任何喧嘩或感情該有多好呢?

  從左側切入,若是假日下午來到這個地方便會覺得熟稔,雨天尤其覺得空氣新鮮得充滿像是世界初始當時的氧氣。到處都找不著人,父親變得幼稚,這樣子的結果就是憤怒情緒所想要的,一個崩壞的結論。他走走停停,高筒帆布鞋緊緊地裹住他的腳與腳踝,他卻想要把鞋子脫了,感受潮濕的柏油路,當時因為太想要這個花紋而不在意大小太小而買,現在便開始後悔。已經延著一整個住宅區繞一圈,他沒帶錢出來也無法去捷運線上的任何一點參與台北最後的喧囂,讓自己想要辯解而淤積的委屈感因為時間推演而變得廉價,但如此一來,也可以避免自己去受到他人的情緒波動而感到困擾,如果可以輕易的生氣換個想法其實很幸福。

  手機響起。

  誰?

  妳媽。

  怎樣?

  找著你爸了嗎?

  沒。

  那你快回來。

  诶?

  別诶了。

  他們家的人都習慣不說再見就掛斷電話。

  他接起了莫名其妙的電話便回家了。

  這樣一想,當時的收訊是良好的。即使回去後,母親也沒也沒有因為他們兩人吵架而感到任何不適。但是他母親的包容卻讓他更加愧對,所以說這一切都是為了要讓某個存在感到優異而做的。在那短暫的幾秒鐘他在樓梯間想通了,夜空從樓梯間窗口遞嬗而來,悄悄鑽入然後迅速離開,不敢和任何認透露自己曾在這裡遺落細細的屍塊。

  其實怎樣是好的,已經根本不清楚了吧……

 

  當他再度在便利商店看見那名他叫不出口的女生後,他決定做一些自己都會嚇一跳的事情。再刷完條碼,講完例行公事後他喊了聲小姐別走,對方停駐下來等他說話,他只記得自己講出了類似告白的句子用很俗套的搭訕方法,說了喜歡妳之類的事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心中苦痛地逼著自己不該去隨便喜歡,但要親口說出來其實是容易無比的。言語與心意如此的不相襯,讓他頓時間感覺自己即將飛灰湮滅,他忽然覺得自己過於怠惰懶散,連喜歡這種情緒都有些鄙夷,難道一定要讓自己輸個徹底才要後悔嗎?他不敢去想失敗的自己,但如此一想的同時是否就失敗了呢?

  對方一臉羞澀,他更驚訝於對方隨便的同意。這樣子一來,他不敢保證即使有人收到了他在夢中的求救也會有人來救他了。

 

  夜間飛行時,他感覺自己的力量正在茁壯,孕育而生的是某種被拯救的堅強,這次他增加了對於溫度的感受,他想像夢外的自己仍就被陳舊的涼被緊緊圈住,可是他現在卻忍不住冷顫接著一個一個藉由身子咳出來,連毛細孔都感覺在擴張收縮。

  嗚啊、又要失控了……

  他是不是忘記和別人提起他有多怕孤單?所以他才會變得如此鄉愿,急欲得到一些瑣碎的讚揚,其實不過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與良心。那個女生叫什麼名字啊……明明早上時有記起來,他現在在夢中想要透過通訊機來搜索卻忽然間忘記了,他低頭沉思,隨著慢慢不穩的飛機他的思緒也直線墜落,一種被引力牽引,在最後一條鋼絲上懸著,一種將自己的所有都丟給信任的人,卻即將被背叛的緊張感爬滿他的全身,可是沒有用啊!他想將自己的重量自這台飛機上抽離,可是地心引力不允許,高空上太安靜了,但是他不確定現實的情況中,飛機墜落會墜落得這樣安穩嗎?與其說是墜機,不如說是醉了的飛機。

 

  「對你來說,這樣就足夠了嗎?」他的母親的眼神很是哀怨。

  他說不出口,他根本對這方面沒有過多的欲望,好奇心只是用來哄騙自己還存有一線生機的條件。

  反正、反正,大家想得到的也不過就是成就感與勝利。

  大家都不斷地再強調差異。即使知道那是現實,難道只有我會感覺到痛苦嗎?被別人踩著的感覺不可能是舒服吧?為什麼要一再強調呢……這樣和封建制度到底有何差別?算了吧,如果沒有所謂的差異那麼這個社會也不需要存在,所謂的烏托邦實質不存在,那麼我也沒本錢當個所謂的烏托邦居民,因為我根本就不可能住得進去。可是這些差異都是傷痕的一種啊!

  他憤憤地思考著,但是臉看上去卻異常的冷靜。

  「看你一副自滿的樣子,一定要好好說說你,你哥就是這樣之前才聯考考砸了。不要太自滿於現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本錢,就做多少事情,要不是我還逼著他讀書,他現在連國立大學都考不上,你可以比他更好,我知道你可以。」

  差異。差異。差異。只要社會還存在的一天差異就不斷出現。好痛。痛。痛。

  「不說了、不說了,快要段考了對吧?快去讀書,我窯雞湯給你喝。」

 

  到頭來,他連自己要反駁的究竟是什麼,也記不清楚了。

 

  「你真的記得我啊?那都幾年啦?我數數喔……我小三就轉學了,也有九年了欸!」在某間隨處可見的廉價連鎖咖啡店裡,她很大聲的喧嘩著:「對不起啊、還是怎樣都想不起來你,不過能在便利商店這樣遇見實在太奇怪了。」她說說聲音愈變愈小,然後忽然間就羞赧了起來。至少看在他的眼裡,她的所作所為目前都可以稱作莫名其妙,他懷疑是自己不懂情趣,可他也真想不出來讓他找到可以解釋的法子。

  「嗯,啊,的確是有那麼久……」他不安的看著周圍的人,這個區域小得讓人以為世界真的那樣小,好像只要一個人的悲傷就可以牽動整個世界的變化。他怕又出現哪些令他熟稔的人,所以當初國中母親要求他到文教區的明星國中讀書時,他完全不反對。

  「而且,我還是最近才搬回來的。」不過這句話,她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她似乎也察覺到他那種深深的不安與躁動,所以便安靜了下來,開始揣測在她面前已擺了一段時分的起司蛋糕,上頭的莓果醬看起來充滿色素的鮮豔。

  「……」他想著要怎樣將自己的故事不慌不忙且平淡不著痕跡地說出口,不讓對方發現自己只是為了吐苦水而找她出來。可是這件事情他本身就不太擅長,所以現在反而不知道幹什麼好。

  於是他不知不覺講起了他做過的那些夢境,有關於駕著飛機卻失去聯繫不斷地在每夜的飛行中失去方向以及證明生命意義的可能。她則沉默的聽著,因為他說的很慢,所以好幾次他抬起頭來以為對方已經睡著,卻發現她仍然津津有味似的諦聽著,彷彿那是聖旨或是沒那麼莊重卻更顯得重要的存在。

  「……我就只是漫無目的的在夜空中遊走,然後滑落,感受強烈的地心引力,接著就是在床上的猛然心驚,有時也伴隨著鬧鐘很孤獨的回響,偶爾則是恰巧遇見上學時間,連揣懷都來不及就要匆匆出門,在闃靜的晨色中悄悄出門,妳知道的,啊,妳大概還不知道,總之就是我上學距離有點長,所以不免要早起……」他講一講忽然覺得自己的命運是這樣的微弱又渺小,卻意外地彰顯了每一個存在最應該要展現的矛盾。

  他的確是沒有目的呢,連要去夢中的哪裡,也全然不清楚……。

 

  「嗯……我回家會試試看夢去救你的。」這是她的結論。

  聽到這個說詞,原本鬱鬱寡歡的他也不禁笑出來。

  「我很認真啦,要不然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救你啊?你不覺得這是現下最可以實施的辦法嗎?我想不出更好的,我知道你會當作玩笑,不過就算你當作玩笑,這件事情還是會出現效果的。」

  如果有這麼簡單的被救就好了呢,夏天的黑夜來得比較慢,這讓他安心不少。

  雖說有目的的稱作旅行,沒有目的的喚為流浪,他還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目的,不過若是這樣思考下去,就會陷入普通的思考輪迴而毫無意義,他真的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喪失社會能力了,啊,說起來也不至於有喪失啦,他還是可以過活,像普通人一樣,只是,只是會忍不住的一直迷茫而已,非自願性。

 

  夢中的他又再度駕著飛機,第一次有穩的感覺,但他本來對這件事情就不在意,因為即使會駕駛飛機,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那麼根本沒有意義,最重要地果然還是通訊機,他期待會有那個女孩的聲音,得以讓他們真的夢境相通,他小心翼翼的將空閒的左手食指覆蓋在那台通訊機上,等待訊息的同時,他也不禁幻想電波是如何傳遞,甚至隱約間感覺自己聽到了雜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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