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整個房間通透著夕陽的色澤,從內到外被嚴謹的包覆,四個邊的摺痕清楚打上了陰影在其他面牆壁上,窗戶前方久而未重新拉起的布幔窗簾有著暖紅色的柔暈,即使不掀開,她也知道後方的景致將會帶給她什麼樣的感受。時間隨著天氣逐漸炎熱、潮濕起來而變得腐敗,整個生活開始溫吞了起來,過去她一個禮拜內至少有三天會親自下廚,到了夏季可能一整個月她都沒有到廚房開過伙,第一年的時候,她責備自己不知好歹,第二年之後,她就放棄強求自己在暑氣正濃的時候節儉。

 

        當夏季來臨的時候,她總是措手不及,來不及將衣櫃中的衣服翻出來整理,總是在初夏的時候搞得自己滿身是汗,每一年她都在提醒自己,夏天會比想像中得更早到來,卻每到了這時節,又因為各種藉口而延宕拖遲。這一大片盛夏的景致,在春天梅雨的摧殘後悄悄潛入城市的巷弄之中,梅雨終於雨停之際,她同室友朱愉在路上散步,她可以看見垂釣在葉尖上的雨滴帶有夏天特有的光澤,憂鬱而臨界爆裂的氛圍,一種複雜而不可收拾,透漏著另一隱喻的氣質,這些細弱的印象,像極冷的冬天裡呼出的息一般,總是迅速的杳無音訊,然而她總是樂此不疲的記住這些毫無作用的片面景致。

 

        當這種心靈震動超越她的負載程度時,她會比平常陷入更深沉的睡眠,鬧鐘喚不醒她,早晨的柔光只能在她身上尋覓凹窩與突起,在許多平坦地帶躺出意味深長的陰影,四季裡屬夏季的時間過得最為緩慢,若是將時間軸縮至一天,那麼炙熱的中午則當屬無愧,夏季的午後兩點,整個世界是蟬聲的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消失無蹤,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被拋棄了,路上找不著任何有他人活過的蹤跡,她走在路上搖搖欲墜,偶爾停下靠著櫟樹乾嘔,昨日睡眠的姿勢導致今天從床上甦醒後,一路相隨的脹氣迂迴在她身體內部,熱浪與身體的不適互相融合,產生了質變,將她的表層幻化為別的模樣,她像所有女孩一樣,忘記自己的面容,如果沒有手機或鏡子,她必然徹底忘記自己愚昧或者美麗的樣子。

 

        經過便利商店時,她瞥見立在門口的美麗模特兒的人形立牌,帶著甜美可人的笑容,她看著影印的顆粒狀,想著那麼自己究竟長得如何,不安的拿出了手機,往回翻相簿中她的自拍,並在下一秒鐘徹底感受到了來自自身的厭惡感。即使將自己裂解,去說服自身理應有自信,她也只能想著,這樣的女人,沒有人想要也罷,再多的好話聽起來都像謊言,她心知肚明這種渴望有多麼深沉又卑微。大多數時間,她依舊愚蠢,若是不讓自己懂得少一些,那麼生活就會像一攤死水,風吹來的時候才會蕩漾起粼粼波光,那之外的時光,則安靜動容,寧靜像一片霧匍匐在她的視覺內部,在那裡,她看不見自己,如同她看不見他人。世界本身是視覺的面貌,輕輕的彷彿誰勾勒出了線條,然後那些畫面逐一死去,立體成為平面,她所知道的事物成為了單調的言語,同一腔調的敘事,窩藏在抽象與虛構內部的現實,為了與他人溝通而成為了屍塊。

 

然而,她深刻的明白,她從未真的睡著,如同她從未真的死去。她理解,自己身上除了實體之外,亦有抽象的成分可以調度,人們怎麼稱呼這件事情呢?靈魂?或者鬼魂?轉世輪迴?也許用名詞試圖定義,本身就不是一切正確的事情。

 

一早醒來,她獃坐在床沿,上鋪的朱愉則翻動身子,棉被與床單互相摩擦的聲響令早晨顯得倦怠。朱愉和緩的呼吸聲,使她覺得這個世界既悲哀又浪漫,她想自己已經二十二歲,人生假若平均八十歲,那麼她大抵也過了四分之一,卻才剛剛進入這個世界似的,若不是離開台北,她理解自己的程度可能會更少一些。例如定時設定的冷氣,總是會催促她早醒,並不是難以忍受,但薄薄的熱氣總是會在某一瞬間之後駐留在她身上,親暱的行蹤令她感到不悅,儘管如此,她並不會試圖抗拒。當室友喜孜孜地告訴她,她們這一寢是整個夏季裡,最節電的一間房時,她依舊會很開心地感到驕傲。只是偶爾她仍然會厭膩活得那樣認真,在商店拿了過多的塑膠袋產生的細小脆弱的罪惡感,可以讓她產生難以明言的快感,好像浪費自己或者浪費他者,都可以令人感到一絲安全。

 

她將身上的棉被推開,起身,腳尖尋覓床下的拖鞋,避免碰觸到太過冰涼的磁磚地面,她移動身體到書桌前,看著前一夜的凌亂,她想起自己昨晚匆促的就躺上了床,那時候朱愉早已在床上,她睡得比朱愉晚,卻比朱愉還要早起,她嘆了一口氣,並開始整理起書桌。每一晚上她固定開設直播,網路內,沒有夜晚與白天之分,她曾經有過海外的聽眾,後來沒有

 

 

2

        她永遠記得她死去的前一晚,她還開設了直播,窗外傳來了夏日夜雨,整個世界像置身在另一個容器之中,她感覺那時候她必須包覆什麼,才得以存活,在夾縫中,她必須忘記自己的名字,忘記自己的語言才能夠不費力的持續前進,她身上剝落了她自己,像蛻皮一樣,透明而美麗的她的薄殼,比起她內在本身擁有更多繁複的哲學性,彷彿生來就在詔告天下她的不平凡,然而這層透明的皮層並沒有任何空間,可以存放她發育成熟的靈魂,她想這也不是不行,沒有人說應該要怎麼死才會被認可,她僅僅只是脫離了自己,看著失去靈魂一般死亡的自己,摩娑肌膚的時候她想起曾經有許多人這樣挽留她,在床上,在窗台,或者一片夜景之前。

        呢喃絮語裡,對方跟她說,不要死去,那時候她回答:「我是不可能死去的。」,對方輕輕碰觸她的腰側,不很在意的問著這個話題,她除了分神注意飄散在空氣中的粉塵以外,沒有辦法再去揣度整個世界的歪斜程度,對方指腹上頭的紋絡慢慢清晰起來,她想像自己的肌膚像水一樣,浸潤進那些細弱的縫,因為擠壓而到處逃竄的她的肉體,究竟能夠壓縮到什麼程度呢?類似的問題,她無法一一替自己解答,而更多時候,她不願意問出口,倘若她這麼問了對方,對方大概也只會邪魅的莞爾,整件事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她翻弄桌面,將桌上的廢紙以及雜書撥到一邊,因為桌子過小,幾本書就這樣砸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她用腳將那些書堆到桌下的角落,那裡已經堆積了好幾些書,她翻都沒翻過,當初又是為什麼買進來,這些小事情她早就已經忘了。她將電腦包裡的筆記型電腦拿出來,散熱器放在一旁,插頭插在透過延長線延伸到桌腳旁的插座上,電腦螢幕一亮,泛藍的光打在她的臉龐上,夏日夜晚裡只有冷氣聲,持續吐氣呼息,每隔五分鐘暫停一次律動,一旦停止了聲音,整個世界就像失去持續運轉的能量,她能夠想像得出宇宙的景致,太陽熄燈,所有行星停止運行,整個宇宙變成真正的黑暗,感知喪失了理解遙遠的能力。她打開頁面,調整好電腦附設的鏡頭,拿出眼鏡布擦拭。她打開桌燈,拿出一旁的小桌鏡,嘖了一聲又拿起還沒擺回去的眼鏡布擦拭一番,上頭有著昨日早上匆匆化妝時,低落的乳液。她看見自己在黑夜裡的眼眸無神,黑眼圈盤據在下方,嘆了幾口氣後,起身到一旁拿出化妝品,翻出其中一瓶快要過期的遮瑕膏,抹在眼睛下方。她用指腹將之抹勻,一直延伸到臉頰兩側。

        她開啟了視訊的頁面,確認自己在電腦顯示出的樣子可以見人,她撥弄自己的瀏海,

 

3

 

  她手指放上淋浴間的握把,霧面玻璃門下方的凹槽似乎生了鏽,當她施力推開時,尖銳的聲音刮過狹小的浴室,似乎激起了空間中的不安,連帶的整個視野都微微晃蕩。地上一片狼藉,血漬、頭髮和充滿髒污的水混雜在一起,匍匐在各個都不完整的磁磚上,偶爾隨著淺淺的水,流連飄移。她蹲下身子,無視自己全濕的頭髮,在她的側臉聒噪不安,讓頭髮上的水滴直接流進眼睛裡。她眨了幾下,然後看向堵塞的排水孔。她把排水孔的蓋子給拔了起來,蓋子上摻滿了細長的髮絲與不知何處積累出來的灰塵,她瞅了一眼那小小的黑色無底洞。 她仰頭,伸手拿起蓮蓬頭,轉開水龍頭,溫燙的水冒湧而出,她想像這每一滴水都可能曾經在那個人的身體內部流動。流入她的嘴裡、鼻子裡、眼睛裡,和她共同擁有生命。她將蓮蓬頭對著排水孔蓋,那糾纏在一塊的頭髮難以藉由這不夠大力的水柱完全清掉。她將水關掉,無意再去細看那上頭的髒汙,將蓮蓬頭放回來原本的架上。

       

4

 

  夏日使風膨脹,挾帶著細小的熱浪,混合入沉潛的空氣,整個視野愈發燥熱,呼嘯而過的引擎聲讓那些徒留的汽油味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窗外可以看見一旁公路上的翠綠山野,目光放得更深,則可以看見薄薄的一片天空漂浮在遠方。車上撥放的古典音樂電台,恰好播放到了蕭邦的小夜曲,這和外部的情景產生了異樣的對比,彷彿空間可以輕易的被一片鋼殼所分開,世界能夠一分為二,二分為四,不斷碎形成枝,像是初生的語言。甲骨文的圖象使人清晰明白事物的分曉,久而久之卻孕育了不同的語言型態,事過境遷人們再開始逐一比對,

 

5

 

  樓梯間的窗戶懸掛在高處,窗玻璃與窗框的接合處使用了顯而易見的膠黏著在一起,可以想像他們未曾接合的時候,那片玻璃躺在疾駛於公路上的卡車內。晃蕩的光池在地上有一片片漣漪,被矩形的框所包圍,細節在不自由的狀況下,大顯神彩,唯有在封閉的情況,你可以感受到所有知覺。就像每天的傍晚,有同樣的夕陽從不同的窗,照到我的身上,像被蝕過,產生了螫痛。我悄悄的將自己摺疊,然後蜷縮在被窩裏頭,避免那些過於彰顯的疼。四坪大的空間,掉落的壁紙,一旁有撕開的痕跡,我知道從前住在這裡的房客是誰,我知道的比房東知道得更多。 我放棄了掙扎。 樓梯間的窗戶呢?還在同樣的地方,當我再度望向那扇窗時,我感受到了時間的重疊,彷彿我曾經這樣注視過很多次,這些印象變得模糊、噁心。我靠在樓梯間的牆喘氣,放棄繼續滑動手機,那只會讓人更感到頭暈目眩。屏幕亮著光,為了節省電費,這棟大樓的樓梯間都沒有開燈,也沒有自動開燈的效果。關於這點,我很能諒解。也由於室內的昏暗,更顯得手機螢幕的亮光有多麼刺眼,即使移開我的視野,仍然可在眼角察覺到它的存在。時間的重疊鋪蓋在我身上,時間的重量壓垮我,我又朝角落更傾斜而去,一陣乾嘔的衝動向我襲來,此時剛好有一名男同學經過,看著我,像是注視著怪物一樣的看著陌生人的我。我點了點頭,猜想他也許是隔壁班的同學,我對他的面孔不甚熟悉。他並沒有回應我友好的招呼,只是瞟了我一眼後默默離開,轉下樓梯。我看著他略為寬胖的體型,猜想也許他曾經BMI值也低於18。 一層層的時間被翻來覆去,緻密的檢查過一輪又一輪後,夕陽斜倚,光池隨著時間進行極為緩慢的移動,有些變化人是無法去記憶的,我跟著時間移動了,因此覺得周遭進行了改變。光池粼粼,我輕輕將我的腳尖放上,我彷彿聽見光瓦解的聲音,清脆的框啷一聲。 我放棄了等待。 當我等待時,我以為我的宿命就是等待。不論我周圍是否起霧,是否下雨,我都得默默的站著,低著頭,等待。有人經過時,我會抬頭,接著繼續低頭。就像「喜歡就是得不到」一樣,「等待就是永遠不會來」,不論時間是立體的或是扁平的,你的等待都是死的。我像死了一般的等待,整個身軀無力的靠在牆上,想像那完整透過衣服的冰冷,其實是誰的手,正輕撫著我的肩胛骨,脊椎與尾椎,他沿著生命的一節一節,用無情而冰冷的指腹,滑過。我是無力抵抗的人。 然而,我放棄了抵抗,就像我放棄了等待。城市之中微妙的潮濕氣息,沿著水溝攀爬而上,白蟻四處紛飛,在強烈光源下,你可以看見一叢叢的白蟻,彼此衝撞。地上有他們的翅膀及碎裂的身軀,我默默的移開視線。塑膠招牌上,有顯眼的顏色,誇張的紅色與白色相輝映,中文字眼像是圖畫,有一瞬間你會無法認得那些字詞的真實意義,他們撲朔迷離,像無法理解的深淵,親自去探究一個詞彙令人感覺可怕。 例如,

 

6

 

  每一天,他醒來的瞬間都以為自己不會再醒來了。他記不得夢境,但那無所謂,早晨的日光軟爛的在地上浮沉,有時候他以為自己身處在異國,眼前的一切都陌生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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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