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思起來,回憶遍地泥濘,踩踏其上,經過便要留下幾些足跡。

        日天光仍然昏暗,沉潛在雲層底部翻湧,夏日裡日光應比冬天時候更早升起,卻因為天候不佳,一切都還在沉眠似地晃盪著。金泰亨在約略三四點的時候,便在船艙內赫然驚醒,夢是什麼已然遺忘,他只渾身難受,心理堵著,他偷偷撥開百葉窗簾,看了下窗外,仍然在海上,風平浪靜,卻隱約能聽見反覆拍打船身的浪潮,毫不厭煩的始終如一。他並不喜歡讓負面情緒滯留在他身上過久(又況且是這種毫無來由的陰鬱),沉重的事物到了他這裡,都會安上些許糜爛而浪漫的色彩,這有好有壞,但他自身並不排斥,而如此這般天真爛漫的性格能夠讓他欺瞞自己世界有多麼美好,他偶爾也會有些恐懼,只是並不停留很久。恐懼未來,基本上是他身邊的人負責。

        朴智旻睡在他一旁的臥鋪,雙脣嘟著,整個腦袋深陷柔軟的枕頭之中,金泰亨推開身上的棉被,隨意從床下一角拿起昨日沒有整理而散落在地上的薄外套套在身上,看著眼前熟睡的朴智旻,因為熟睡而凌亂的髮絲不同於平日慢悠悠整理好的完美模樣,他整個人的存在之中,具備的過多空隙令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整個房間內還睡著其他社員,幾個男生薄薄的呼吸聲(以及某人的打呼聲)搭配著船外的海潮聲響,產生了節拍。他們大學社團在暑假期間抽空出外旅行,在島嶼之間的內海上搭乘上了過夜的郵輪,他拿起一旁的手機,滑開屏幕,閃爍的白光打在他的臉上,沒有未收訊息。他試圖以輕盈的步伐走出房門,卻在木地板上踩踏出了聲響,朴智旻似乎受到了打擾,發出了微弱的懷疑聲響。

        「嗯?泰泰?」

        「不是啦,不是我。」金泰亨壓低聲音一說出口,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        朴智旻推開棉被,揉了揉眼睛:「你要去哪啊?」

        「嗯……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外面看一下海?」

        他楞了下,瞄了一眼旁邊的時鐘,說道:「這什麼時間點啊。」

        「來嘛。」他說完便丟給朴智旻放置在他床畔的外套。

        朴智旻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門,船外擁有的是浪潮寂寞的節奏,抬眼則可以見得岸邊的微弱光火,更遠一些則發現港灣中行駛的其他或大或小的孤單船隻,幾乎無法抵達的遠方有攀滿螢光色燈管的大橋,視覺的喧鬧讓此時此刻顯得更為真實,當他回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他沒辦法以那是一場夢境作為敘事的結局,如果再夢幻一點,腦海中的畫質再高清一點,他便可以欺騙那是自己的想像,幻想總是比真實清楚。而他記住的事情不外乎都只是一些微弱的小片段,金泰亨似乎想牽,卻又沒有牽起的手,摩娑著他的手掌,他漂亮而深情的眼睛因為夜晚的明亮度不夠,只能讓朴智旻看見眼白,他似乎笑了,可是朴智旻忘記最初的原因,他只記得自己因為對方的笑聲而感到微弱而難以覺察的幸福快樂。

        他們走到甲板上,金泰亨靠著欄杆,看著朴智旻。朴智旻則尚在被喚醒時的迷茫狀態,金泰亨想起夢境裡那種難受的感覺:「我做了一個噩夢的樣子。」

        「你夢到什麼?」

        「嗯……可是我記不得了。」

        「記不得的話,就忘記吧。」朴智旻瞇起眼,然後拍拍金泰亨的肩。

        「但好像還是可以感覺到噩夢蟄伏在四周。」金泰亨說:「前所未有。」

        「雖然有點難以理解,不過我還是可以聽你說……。」朴智旻邊說邊打了個呵欠。

        「你才沒有要聽我說的意思。」金泰亨撇了撇嘴,卻難掩語氣中的笑意。

        「太嚴苛了吧!」

        朴智旻掏出手機,這才發現睡前忘記充電,金泰亨懟了他幾句,他卻笑嘻嘻的樣子,似乎不很在意,只是碎碎念著:「好想把現在的光景拍下來上傳噢。」

        現在的光景?金泰亨再次瀏覽了下四周,在他們聊天或者沉默的這些許時間內,夜晚似乎蒸騰逸散至宇宙似的,變得愈來愈淡,世界以海平面為軸心,一層一層長出新的表皮,流金似的光暈染上了黑夜,黑夜則持續著他的調性,時光從夜晚滿溢而出,柔和的視野將金泰亨的視覺溫暖的包裹,他瞇起眼,想著這番景色不過就是複製從前的畫面,每一日、每一夜都只是重蹈覆轍的輪轉,人的歷史與生命到了他意識的每一刻戛然而止,又或是他曾經也經歷過這所有事物,不過就是重新來到此處,他遺忘了自己曾經擁有什麼,所以遇到每一件事情都有一種難以說明的感傷。沒有邏輯的推演下去,他愈想愈是不安,他放棄思考那些,轉而想些零碎而真正美好的事物,朴智旻整個人似乎和眼前的風景融合,近清晨的夜晚浮現出的霧氣,讓人難以說出什麼、做出什麼,甚至單純好好的記憶下來也十分困難。許多年後,他才會這麼想,要是那一天,朴智旻沒有犯蠢,手機有好好充電,他會拍下這難以被複製的景色(他如果不這麼催眠自己這景色有多麼特別,又要如何說服自己會愛上他人?),朴智旻會傳給他,他會知道這一天晚上,他們一起出去站在甲板上,朴智旻染了許多次頭髮的髮絲雖然受損,飄盪在海風中,如果他那天嘗試去碰觸他的頭髮,離開時,手上會帶有薄薄的海味。

        朴智旻並沒有意識到金泰亨的視線,他僅僅只是望著前方,享受凌晨四點的海平面,他不可能說出來,但他自己十分清楚他有多麼滿意這簡單的突發事件,每一次,都是這樣。他想。他學金泰亨一起靠在欄杆上。欄杆有著金屬的冰涼觸感,到底是不是和金泰亨一起出來看的呢?往後的日子裡,他無法說服自己有過這樣的時光,彷如夢境。然而,他卻能夠清楚記憶起那種冰冷的感受,燥熱而又帶著水氣的風,風聲在他的耳畔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呢喃。

        這只是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隨著時間的沖刷,這些細小的感情最後都會化為粉末,飄散在空氣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是高中的時候,夏日的暑期,有著為即將迎來的大考而設置的暑期班,由於在家也無事可做,更不可能念得下書,朴智旻毫無懸念的報了名。在那間教室裡,有著永恆一般運轉的冷氣聲響與風扇的擺頭,他的側前方坐著屢次在校際間有著不可思議傳聞的學生,那時朴智旻想的是:「原來他也是會讀書的人哪。」傳聞裡,總是說金泰亨拒絕了哪一個很漂亮的學姊、惹火了哪一個大家其實早已厭煩了的老師、行事作風又有多麼怪異,那些傳言總是誇張到了朴智旻聽了也不太相信的程度,他只覺得這樣一個人活著似乎很累,總得承擔起他人的注視,有些人渴望被注意,但很顯然這個人並非為了吸引他人目光而做出這些事蹟,這種狀況令他難以理解。

        「那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的同學在聊完天後這樣跟他說。

        「某方面來說,真誠到令人害怕吧。」最後,他給出了這個結論。

        他看著被他在背後如此評斷的那個人,在瀰漫著死氣沉沉的教室裡,說不上認真的閱覽著書,他再仔細地偷瞄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在看的並不是考試用書,而是一本課外書……約莫是本小說,朴智旻低頭看了眼自己講義,內心忍不住想著要是自己也能那樣就好了。一直以來,他總是恪遵他人的規矩,日復一日裡,空虛的無聊終於蔓延到他年輕的靈魂,一旦查覺到了那種無事可做的悲痛,整個人就會被難以掩飾的寂寞席捲,他多少也學會如何應付這種情緒,甚至認為這樣的情境是為了促使他認真學習、關照他人的理由,如果更加在意身旁的每一件事情,並十分認真對待他們的話,就會減少由自己內部所產生的卑劣情緒,這種運作模式他不知不覺習慣,呈現了一種無止盡的輪迴,他的同學偶爾會開玩笑似的嘲諷他太過認真,他也就只是笑笑回應而已,若是不那樣認真的話,活著不是很可怕嗎?

        可是,他也清楚理解,實際上就是有人並不懼怕,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那可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他想,那是因為他完全理解了這個世界,才會有這種行為,金泰亨理解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而不被世界拒絕,在他看來這樣的才能難得可貴,不過他也就只是遠遠的羨慕而已。他看著金泰亨在休息時間走出教室,他偷偷去翻了看金泰亨看了下書目,「雪國」,是什麼啊……,他沒有思考太久,就又坐回自己的座位,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這一點,則是他們在認識了一陣子之後的某日,朴智旻突然想起來還有過這樣一個小插曲,死去的時間,被遺忘的事物因為受到了真摯情緒的感召,而回到了真實的世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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