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遠方站

 

  信箱裡只剩下報紙、雜誌及廣告了。我不太清楚寄明信片的感覺是如何,但我很清楚收到明信片的感受。只是有時候,那些印象似乎都漂泊到很遠的地方了,網路一個訊息傳遞的快速讓我不得不怠速。

 

  一、

  我伏案,卻一無所知。盯著眼前的信紙,垂死的掙扎,我知道我別開眼神後,信紙下一秒就會蜷伏,為了避免這樣的結果,我只好對著他發楞,想像和他情話綿綿。

  不過比起信紙,我更愛信封那種像是打呵欠的存在。想到這裡,我不自覺地打了呵欠,然後試圖這樣沉睡,遠離那行像一句詩的地址。這個譬喻來自前幾天去看的美術館展覽,待我較為年長之後,我身邊的人以及我都習慣一個人,於是我就一個人那樣看著玻璃片上的字發楞許久。

  有時,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想起某部很喜歡的青春劇裡頭的台詞:「我才十七歲,我不懂甚麼是成熟啦!」不過我想,有時候只是不願承認成熟這個詞的定義罷了。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無意識的垂掛在床畔。像孤立無援,又像在懸崖邊搖擺著身體,我知道自己做不了麥田捕手,因為我沒有責任感,就連對自己也是,我只想要在麥田上奔跑而已,我比霍爾頓更齷齪。我覺得自己擅長說謊,我看不見虛偽。

  

  二、

  我很熟悉醫院的味道,有一種磅礡的氣勢將非病人及醫護人員推倒,裡頭氧氣太少,我也沒拿到氧氣罩,讓我總是覺得困擾。我覺得所有陌生的地方都是迷宮,所以在更久以前,我所面對的是一座迷宮,只是現在,我看到的就只是一間醫院。小的時候,眼睛總是比較朦朧,什麼也看不到,沒發現總統府裡台大醫院這麼近。成熟之後,曾聽人說總統府的形狀很像比著中指,所以每當上學的路途中看見總統府,都會不自覺的想到這則笑話,讓我不得不開心。

  只是再一次走進這裡的時候,身體非常疲憊,也不是我的緣故,住院的是堂姊,母親三催四請的要我來,我只好勉為其難地來安慰她,但我一直覺得她沒有好值得安慰的,我們總是說了兩三句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夠和她聊天,然後像每個老套的故事一樣成為好朋友,但可能我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的緣故,我和她沒甚麼好說,偶爾她唸詩給我聽,我也經常分心。

  窗簾慢慢地向我們的方向膨脹起來,氣流不知從何捲入,我不知不覺瞠目結舌那樣美麗的弧度,堂姊是為什麼住院的我在那瞬間忘記了,就像我當初在那個午後瞬間忘記母親做檢查是為了什麼一樣。當母親再度疲憊的抱怨生活時,我總得籠統的帶過,不只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安慰。

  「最近考試還好吧?」堂姊有一種腔調,我不太會形容,那種腔調是非常扭曲的,不至於不舒服,她講話的時候,眼神並沒有注視我,而是注視著他的指節骨,並且玩弄起來,她的手指很細瘦,和她一整個人一樣,其實我很難想像她離開病床的模樣,但她明明是第一次住進來。我一直覺得她有種神靈的氣質,當然想必是我沒看見她其他行為的緣故,但我覺得就在一個地方遠遠的幻想,或許比親近來的好。

  「嗯,大致上就那樣。」如果還要再說升學壓力什麼的太誇張了,堂姊事實上和我是在同一個年紀,甚至在同一個學校裡,只是一個九月初,一個七月底,其實現在這個節骨眼,她住進醫院裡不太妙,不過昨天我偷偷問了醫生,醫生說再幾天就能出院了,她只是跌倒骨折,說來很有趣,她是一個很奇妙的人,她這生目前有三次骨折的經驗,而且原因都是跌倒,我發誓她以後會有骨質疏鬆症,為此我曾叫她去考醫學院然後選骨科,她於是翻個白眼給我,說她是一類組。

  她這次是骨折腿部,之前一次是左手手肘,另一次右手肩膀,以前她拆石膏時,我還很激動的在上面簽了一堆詞,但我猜她家最後也沒有保留石膏,那麼,那樣簽署的意義到底是甚麼呢?

  我給了她一堆習題和講義,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學測就快來了,其實我也不想在醫院多留,想偷懶的時候才會來,然後就看著堂姊,那個陌生卻有親戚血緣的堂姊。

  「綺雯,你覺得我的學測會怎麼樣啊?」她問。我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分給她,因為我知道我自己已經來不及搭救自己了,不過我知道堂姊只是期望有個人安慰她,就像每個面對大考的學生一樣。

  我只是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要她繼續念書加油。

  三、

  父母沒有對我諸多要求,也沒有對我抱持太大希望,我想是因為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的緣故,而且他們都考上了醫學院,所以家族的事情幾乎已和我無關,我想我是幸運的,像堂姊她是獨生女,他們家就將希望全部放在她身上。

  我坐在書桌前,在深夜努力消滅痘子浮現的感受,遙遠的她給了我一張車票,但是上面沒有署名終點站,最後的那次她仍然什麼也沒說,我看著暑假時她給的明信片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很難再等待,每當念書念到煩躁時,我情不自禁的就拿起我和她的那些信。我都叫她天晴,她叫我雨文,是雯的拆字版。我發現如果把中文名字都拆掉,並用英文解釋的話,名字會變得很美。這是看書時得到的想法,那本書還一直滯留在我狹小的書櫃沒有走。

  「學校裡最近瀰漫了很濃厚的大考味道……三年前也聞過一次,不過這次的更濃厚,天晴,你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嗎?我覺得,是有一個漂亮的女子被強暴之後散發的髮香的味道。我很難形容那種沉重又漂浮的感覺,不過我的心底常常隱隱作祟,然後把很多簡單的事情變的瑣碎,讓它變得很複雜……沒來由地哭,讓我很難接受自己……」這封信滯留在我這一直沒走。天晴通常不會寫長信給我,記得小時候認識時,她就不太愛說話,點點頭,眨眨眼,搧弄她長長的睫毛。所以每當我寄長信的時候,我都有種愧對良心的感覺,覺得自己太多話,造成天晴困擾。

  暑假之前,她回的很快,她通常就只用信封包著一張明信片,我每每質疑她明信片為什麼要用信封包,不過問了幾次她仍舊沒有回應,所以我也就罷了。偶爾會有幾句加油的話,不過字數通常不超過十字。和她認識是因為小學的同班同學,能夠繼續保有聯絡我也非常驚訝,近幾年網路興盛之後,我卻怎樣都找不到她的資料,就我所知,我猜想她可能是拒絕使用網路戶。

  但暑假之後,我寄出了好幾封信她卻什麼也沒回,為此我一直感到很不安,或許她也正在準備大考吧。我不太清楚,不過看著她所寫的地址朦朦朧朧的,我就會想要偷偷的去找,遙想嘉義的距離非常容易,可是對現在的我而言,要真的實際到達很困難,我對天晴這人一無所知,會搭起連結是她先寄來照片的,照片是漂亮的田野,滿滿的稻穗,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是照片讓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跳進去了。我想像哪裡就是遠方,我不自覺地想起小時候印象很深的童話書「開往遠方的列車」,終點站是遠方站……,以前家裡有的,但是現在怎麼也找不到。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兒,但是我難逃框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快樂的,偶爾和班上同學聊天的時候,我稍能領略那種感覺,不過隨時灰飛湮滅,好像沒有發生一樣。

  對於一整個世界、一整個地球而言,嘉義很近,根本就不算遠方,那麼怎樣才叫遠?銀河系的盡頭?算了吧,我覺得,只要我到達不了的地方,通通可以命名為遠方。我果然是一座島。海離我又近又遠,我總是很懼怕。

  四、

  當竊竊私語再度興盛的時候,我知道我這個旅人應該要快速逃走,但我怎樣也只能駐留著。幾個女生挨在一起,怕我似的,然後遞出了要給堂姊的祈願星星,頓時間,我很想要擁抱這些人,摺星星這種事情感覺好像是小學生做的。這便是我擁抱的原因。她們的髮香就和我的明顯不同。

  天晴呢……天晴呢……不知道天晴的髮香會是怎樣的味道?我胡亂的猜想,我痛恨沒有戀愛過的自己,讓高中生涯變得有點淒涼,十八歲感覺就太老了,就連我自己都喜歡年輕的自己。現在的生活是一格格框架,得以竄逃但得跟著框架。如此一來,我寧願都不動。

  五、

  班上出現了疑似憂鬱症的因子,那名同學昏昏鬱鬱的,在那之前她完全沒有表現的絲毫不正常,其實她也沒有被除了我以外的人發現,有時候我很想要被學校除名,因為我沒有任何本事證明我有資格進來這間學校,可我是個膽小鬼,太宰治說膽小鬼是連棉花糖都會害怕的,所以我怕有人對我好,就像我怕有人開除我。但除此之外,我覺得這句話說得真不好。

  我不擅長安慰人,所以看到人沮喪或有異樣的時候,只會在旁邊說三道四,我想我以後會是個襯職的歐巴桑,不知道值不值得開心。晴天的時候我想到天晴,雨天的時候我想到自己,我決定今天一定要把信寄出去,有一種執意告訴我我要帶她去找香格里拉、那首歌的開頭是這樣開始的:「我以為認真去做就能實現我的夢」……

  六、

  「那你得先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呀。」堂姊這樣說,我看著她潔白的被單。

  我什麼也不想要。但我說不出口,偶爾壓力讓我變成一株仙人掌,我到處刺人。我知道我一說出話就會傷人,所以我不說話,但是想法塞滿腦子的時候,就會覺得更加沮喪,獨自在暗夜中走在柏油路或人行道時,我會想像我是醉醺醺的,然後酒醉了一樣的沿著一定的歪曲方向傾斜。

  她見我沒說話,她自己也安靜了起來,我反問她:「那妳的志願是什麼啊?」

  「商科都可以吧……」她的語氣裡明明就也不太確定,我聽了很生氣。

  我都要分不清楚我是誠實還是太會說謊了。

  七、

  天晴古怪的信還是沒來,我知道她的明信片與照片已經成為我的支柱。她偶爾會讓她的家人拍她自己,我想她會彈吉他,聽說只要會幾個和絃就可以會彈,但我不論怎樣也彈不出一個好聽的音,就像我的喉音一樣,全是扁平的,被壓死的。她會笑,我不知道我如果說我愛上的是天晴他人會有什麼反應?我想,第一個應該是:「天晴是誰?」。她是一個好女孩。我猜我只能這樣回應。

  

  那晚的夢裡我遇到了天晴,我到了我不可能到達的遠方站,搭著舊式火車,不是我偏頗,只是我向來覺得,只有古老的東西能帶我到更遙遠的地方,所以我愛聽母親他們的故事,好像那樣我就能看見我的前方一樣。

  那晚的夢裡我遇到了天晴,我到了我不可能到達的遠方站。原來最遠的地方是我的夢啊。

The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小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