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火樹銀花

        捷運要相撞了。

        王夕扯了扯我的衣袖,將我自天馬行空的幻想拉回晃動中的現實,我明明在我所熟悉的第一車廂,卻不知道什麼緣故而充盈著不安感,所以不知道如何回應她的行為。一簇簇彭湃的火花在瞬間湮滅,不知不覺,我被寧靜困住,直到那轟隆作響的軌道聲音離我遠去,直到反向的捷運終於消失在邊際。

        她沒趣似地吐了吐舌,當她露出那種嬉皮的面容時,我總隱隱認為她在想些不軌的事情,但我從來沒和她明說,她的表情不知為何總像鋪上去的,我怎樣也穿透不了。

        她抬頭望向我說:「元旦你想好要怎麼跨年了嗎?」王夕有精準的腔調,如我想像中遙遠彼端的口音。我昏昏沉沉地回憶去年的情景,但我所熟稔的印象卻好像是更久以前,時間飄忽不定,所有的記憶都融合在一起,逐漸變得模糊混雜,致使我想不起來。由於我無法回憶過去,所以無法臆測未來,我搖了搖頭,她心滿意足地說:「那我們一起去市政府廣場吧,我從來沒有在那裡跨年過。」

        冬天蜷縮在我小小的視野裡,而我的世界此時只有王夕的臉蛋,我同意她的要求,正如我一貫的作風,總是先答應了再說。

 

        一、

        我們在河的右岸。按理來說,左岸應該更加爛漫,可在我看來,不清楚是基隆河還是淡水河的此處,左岸看起來十分荒涼,相比之下右岸比較氣派。河堤之後那排大樓,由於可以看見河與夜景,所以在房價稍貴的這區域,更是天價。不過,追根究柢,這裡會這麼貴,我想果然還是因為從右岸這邊得以看到左岸那兒高架橋燈火通明的盛況。曾經,晚上和父母吵了架,來到河濱公園看到那幅夜景心情便不禁謙虛起來,也比較有膽道歉。

        當初第一次和王夕、者也兩人討論那些當初看來不著邊際的事情時,也是在這個河濱公園。橋下面有一個不小的廣場,但若是太接近河的話,便會發覺臭氣薰天,可是,者也的嗅覺似乎不太靈光,我和王夕兩個女生在那兒嘰嘰喳喳很痛苦的時候,他總泰然自若地問:「你們躲什麼呀?」

        者也的身高和王夕差不多,所以在男生中算是很矮的,從某種層面來說,他和王夕沆瀣一氣,心裡在想什麼鬼我都無法臆測。暑假的某天,他約了我和王夕出來,開始碎碎念他沒法和我們同校的事實。

        「可我們兩校離得很近,是你太排斥了啦。」我說。王夕連帶附和。但我的口吻帶了很多不確定的氣音,讓這句話顯得漂泊。不過最重要的是,我並不清楚者也針對這件事如此斤斤計較的原因。

        聽了我這句話,他意外的什麼也沒回應,我以為他生氣了,可轉念一想,再怎麼樣,該生氣的也不該是他。又,他這人是不可能鬧彆扭的,他總嘲笑那樣的行為,所以他不可能做。

        橋底下,很難聽見蟬聲,季節推移在亞熱帶總是顯得曖昧不明,偶爾晃過去一陣暖和,走到另一頭又是完全不同的天氣。河畔本該清爽些,暑氣卻高張地沸騰著,導致那時的我情緒高漲,也就因此放任那兩人做一些不該被允許的事情。

        他們兩人精心策劃了一個不為人所知的闖入事件。他們說本來沒有要拖我下水的意思,但找不著人,於是逼不得已。王夕強勢的懇求逼迫我答應。

二、

        此處漫漶著一股溢滿白的、卑微的氣息,充滿陰鬱的黑交錯相容,所謂的看不到盡頭大抵就是如此。我哀傷地思考著,拱形讓人覺得空曠卻又使人感到壓迫,幾乎窒息,被強逼著,喉嚨裡頭似乎卡著些什麼。非得要形容的話,就是憤怒的感覺。我正藉由恐懼一件事情這個過程,產生不同的、複雜的情緒,並且兀自認為這是另一種情緒。

        不知不覺,我把這種氛圍和者也瞪我的表情開始連結,那一面像這一面,怎樣也分不開。因為是在黑暗裡頭,所以我不確定一盞盞的白燈足不足以作為燈火通明的象徵。我幻想母親問及我臉上的傷口從何而來時我該做的反應,但卻不禁發現自己的誠懇,說不得半點謊言。暑假這個詞彙彷彿生鏽了,並不存在。王夕與我探勘的時候,完全不在意我要負責的到底是什麼。我走了走,步伐聲刺破我的耳膜,想說要不要為了肅靜而把靴子脫了,讓水泥地板慷慨的接納我冰冷的赤腳。捷運何時會來?正當這麼想著的時候,亮光隱約浮現,這下我的腦袋才真有進水的慌亂之感。前幾個禮拜才有人為了抗議而在捷運軌道上,今次要是又被發現了會如何?不過我們何時才會被發現呢?者也估算了一個時間,但我不敢貿然相信他。當初他要我假扮成他,一開始覺得他是要避免我被事後捉到,但後來想想便覺得可笑,那他為何不自己來呢?

        我已經不知道我走得多深又或多遠了,甚至連這是縱的還是橫的軌域都分不清楚。不斷想著:結束之後,一定要問問那兩人我們這樣做的意義何在。但隨即跟著我的想法浮現的卻是他們兩人惡作劇的笑容。

三、

        王夕說距離暑假也已經很久了,是該做點別的事情的時候。者也不在。其實他並不常出現,他曾經和我們解釋他的病情是什麼狀態,但我和王夕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去熟悉,也就由著生命的輪轉耗下去過。

        「老是拉著緒子來,真是抱歉啊。」王夕嘴上這樣說著,語氣卻一點也不像抱歉的口音,而我對於暑假的事情仍心有餘悸,所幸最後能夠依靠者也的關係,才沒有因為侵入那扇門被罰。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做到沒讓捷運系統立刻就發現有人闖入的,他們也完全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妳就那樣從這兒走,再走到這,打開這扇門,用最快的速度在那條道路上奔跑。」她那時是這樣說的,甚至沒有告訴我若捷運快進站了我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故。

        我不確定她眼中那算不算慾望,但我確定王夕看我的眼神和她看別人不一樣。她穿著一身褐色的羽絨外套,深藍的棉質圍巾和牛仔褲,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那些都沒有品牌,由於這個緣故,和王夕單獨出來時,我出門前挑衣服總是戰戰兢兢的,母親常因此罵我,可我從未告訴她我的不安,這種情緒也只限於我自己,王夕不會讓我問出口的,況且這傷我更甚。

        下午四點,今年最後一天,不過就是個同樣的日子,過了今天明天仍然等著。王夕沒有當初約我的興奮,慵懶的車廂晃晃晃著,沿著軌道,下一站是中山國中……往後一瞥,看見松山機場,怎麼看都覺得剛起飛的那架飛機搖搖欲墜,一整片的灰色與即將因為浮力不夠而沉下去的天空匡瑯黏貼在一幅畫上,青綠的草是在不同的圖層上,視覺上可以明顯分出。

        「妳有試著邀者也嗎?」我沒看著王夕的眼睛問。

        「他不會來吧,這種時候他都不會來的,因為他最喜歡在十二月三十一號發燒咳嗽感冒了。」她又說:「我倒是很好奇妳今天來的理由。妳怎麼看都像是會生一輩子的氣的人。」接著她用氣音笑著。

        「怎麼這麼說呢……」

        王夕扁嘴笑著。可是好像帶了些愧疚,我不確定。我對很多事情都不確定。就像我抓不準時間的流轉一樣,我無知於夏天究竟何時趁隙鑽入,而日出何時日落的時間點我更是從沒一次親眼見過,王夕的名字有那個字,她本該要喜愛的,可她的說法是:日落的時候通常像末日來臨一樣,不要看。我這才曉得她和者也差不多怕死,大概是因為他們兩人先熟識,所以王夕被者也脆弱的生命影響不少,而我在此時格外像局外人。初見之時,我恰好撚死一隻螞蟻,被王夕看在眼裡,那時候壞蛋是我,除此之外我都是善良清純的人。我想,王夕是這樣認定的。

四、

        我也是那天才曉得者也的力氣很大,我同他們說:「還是別做吧,我不怎麼想要做。」然後在那兒搖擺不定,者也便一把捉住我的手腕,通常這時候應該要怦然心動,但他呈現的卻是滿滿的殺氣,他的情緒說來就來,比起身體上的病,我比較好奇他的心理有沒有損傷。不過想想,這兩者很容易相通,要求一個經常臥病的人心靈強健,實在是強人所難。者也最愛警惕我和王夕的事情就是:別隨便亂相信那些成功人士講的話。他不肯讓別人進駐他的心理,卻又要求我們都知道他的痛苦。

        他拉我到另一個巷弄,左右兩旁都是住宅區,甚少有人經過,遠遠還是可以看見捷運站及王夕,那天王夕為了配合穿得格外淑女,我印象很深。總覺得自己左手的靜脈已經鼓出來了,這才認定人可以感覺到血液的流速。

        他終於鬆開他的手。

        時間彷彿暫時停頓了,我感到不安與羞恥,被者也的氣魄掐著,比我想像得更難受。在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好像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了,之所以說是原本,是因為他身體虛弱並不強勢,儘管有話直說,從來不矯飾句子;卻沒有威嚴,只能看作一隻很會叫的鄰居的狗,很容易就可以打發。他知道你在打發他,他也不會在意,他只要達到他的目的,得過且過。此時情況就是,你所熟悉的事物在轉眼間變得詭譎,他們的思緒很快這點無庸置疑,但我從來不認為他們會有做有如笨蛋一樣事情的衝動。這點也就罷了,最讓我不舒服的是他的殺氣騰騰。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那句否定以及其後的猶豫不決傷害他有多深,他不過就是軟弱的人,連軟弱的我都不禁想要鄙夷的對象,就算在智商上強出頭也沒有用。我說服自己心裡頭抗議「我」的那個存在,那個「我」總是反駁我驕傲的論點。

        他哀傷地抽出口袋中的美工刀,在豔陽底下一閃,其亮讓我有種我是來自北國的異鄉之人錯覺,第一次見到北非的陽光,而被其折騰得不能自己。而我是個陌生人,擁有自己的格局與房間。

        「妳做嘛。」他簡單地說。心裡頭一震以為他指的是性方面的事情,後來才想到是指捷運闖入計畫的事情。

        「也不是不行。」我吞下口水,溫吞地說。說是改變想法或許不至於,因為我從頭到尾都舉世隔離。

        「緒子根本就是社會的縮影……」我後面因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而聽不清楚,他又說:「不過我還蠻想知道究竟是『心靈上對於道德或甚至最低限度的道德──法律的罪惡感』還是『肉體上擴及身體具有細胞的內部的挫傷』哪樣比較難以讓我忍受,普遍來說大家都會自傲地、裝做善良地說前者,但是根本就沒有實際嘗試過吧。」

        我開始不清楚他把我捉來和王夕分開的用意是什麼,或許根本沒有原因,但是遠遠看來王夕完全不覺得奇怪而非常冷淡,事實上,她時冷時熱,讓和她相處的人總是措手不及。相比之下,者也一貫澎湃熱情,我和王夕浪費人生的時候,就會被者也碎念,可他現在要求我做的這件事情卻頹廢至極。他現在看起來有些緊張,稍微可以看見他的手心出汗,同樣都是吊上去的眼睛,左眼因為陽光的關係乍看之下炯炯有神,從右眼看去卻可發現渾沌不明,看著他世界彷彿就在旋轉,導致我有些暈眩。

五、

        東區上上下下雲彩轉來轉去,王夕終於興奮了起來,冬季的冷是讓人感到舒暢的,尤其在傍晚的時候,我們在計畫前倒沒有注意到時間可以經過向晚,人群熙熙攘攘,但同時,人潮也繞著某個圓圈逐漸擴張聚集範圍。王夕跳步使我跟不上,最後變成她拉著我前行。完全把者也遺忘了。大概是因為即將迎來新年的關係,道德感猶如不斷在施放的煙火,火樹銀花般燦爛,不斷提醒我還有個人存在,不斷提醒我這個世界仍然還在,現下狀況只不過是邁入下一時節,對廣大的世界而言,短短的一年微不足道,對微小的我而言,長長的一年幾乎就要決定我七十八分之一的未來。

        「要逛逛嗎?」我問,一來到原先只能遠遠看著的這一區域,我便會被影響想要做過去國中很愛做的事情。為了今天甚至跟母親拿了一些錢,不過王夕很理所當然地說:「妳不知道這裡的東西很貴嗎?」還連帶認為我無知而鄙視我。……我最後才想到,她大概沒想到河的右岸的地價也有差距,因為她住在更北的地方。意識到這是我的錯的同時,我心內有些複雜。好像是河底的水草交纏在一起,水流來了也解不開。

        「而且我家最近要省省,」她嬉皮但有些假地笑了下:「我爸……調到桃園去啦。」

        「喔,是喔。」我忍受不了這種沉默的尷尬,又說:「加油喔,一定很快就可以升遷啦。」因為父親是退休軍人,近幾年才又去做了朋友公司的經理,母親是公務員,所以總不清楚為了金錢苦惱是什麼感覺,當別人問我父親做些什麼的時候,我只能吞吞吐吐的說明,但就連我們到底拿了多少錢我都不太曉得。

        這種不安,雖然不至於像夏目漱石在「心」裡頭的老師一樣,愧疚自責,但是卻是另一種間接扼殺的方式,而且有時甚至不知道蝴蝶效應擴及到的影響究竟有多大。其中,不一定只發生這種情況,成績比較也具備同樣性質,所以大家才會老是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云云。而恰巧我情緒與靈魂所糾結的這部分,和即將迎來殘酷的未來重疊太多。這是令人感到厭煩但亙古以來的世代卻又放不開的規則。

        我難忖王夕的心情。我甚至覺得我這就像是隱藏自己身分一般,為了融入,必須合乎他們一樣,為什麼會不一樣呢?差異從何而來呢?生命的價值理當相同。可這麼一說我就會被者也笑說我信奉完美的烏托邦。

六、

        他將美工刀放在他的左手手腕上說:「我在進行一種Kitsch的事情。我沒有反對生命的意思,可是我擁抱了媚俗!」說這句話的他似乎氣憤難慨,他老看些有的沒的的書籍,想得太多,才會讓自已說的話老成為荒唐的句子。他在哲學上出爾反爾,在他大肆批評某種主義之後,過了一陣子非常可能因為殘缺不齊的緣由轉為溫軟的態度,但不論如何,他都表現得十分激烈,於是在王夕看來同樣媚俗。王夕和我提及者也的這個性格時,她這樣評論。三人中只有我無言以對,而我甚至根本不清楚媚俗這個字是何時開始流傳在我們三人之間。

        從某方面看來,我是非常任性的。總認為他不大會有勇氣真的做出任何所為,我甚至猜想他只是為了要我阻止他才只叫我過來,因為王夕絕對會在第一時間搧他一巴掌,讓他享受熱騰騰的侮辱,至於到底誰對誰錯他們根本不在意。我一個箭步想把那把美工刀抽走,但他似乎被嚇到,手反而躲過,刀刃則恰好不偏不倚揮過我的鼻頭於左側臉頰,鼻頭沒有任何感覺,但是左側臉頰彷彿深深凹陷,這把美工刀可真比想像中的利多了!沒想到第一個竄入我腦海的想法居然如此事不關己。

        他很驚愕,他不知做什麼反應,我甚至猜想他根本已經遺忘遠方王夕還在等我們回去,計畫也不是今天施行,不過是我突然又有了怨念,他沒必要如此驚慌失措。可能他待我格外疼愛有加反而不知如何是好,這種氣氛詭譎讓我不禁荒誕發作,大肆想像。

        「嗯,沒關係啦,不會很痛。」實際上還真的有點痛,傷口恐怕比我想像的深,我瞄到自己的血流出來了,原先應該因為在視線死角所以看不到的臉頰,從那兒暈出來的炙熱卻被我瞧見了。我翻找我的衛生紙,想要止血,這還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臉上有傷。

        「妳騙我。」他一點也不冷靜地說,噢我們可不是小學生了我如此在口中翻捲著這句話,他則蹲在我右邊對我左邊的傷口一邊不知如何幫助一邊迂迴著這下是前者了我死都要應證前者了。聽了他的碎碎念,我這才發現,他剛剛說的那句話,兩者都是媚俗的表徵。

七、

        夏天是極端的,冬天是曖昧不明的。從這點看來,熱帶氣候幾乎屬於另一個世界。我們存在在一個冷的氣候,因為有最低限度所以就隨便過過即可,沒人奢求,更沒人要求。雖說台灣恐怕冷不到哪裡去,但對我而言這也就夠了,所謂的「冷」絕非溫度刻記上數字較低者,我那是一種情境上的氛圍,走過來又走過去,生命始於存在,我存在,所以具備生命,這是「冷」的源頭,世界早就進入冰河期了。諸多情侶不斷在大街上浮現,畢竟是第一次來所以我們沒有準備好要席地觀賞。看到許多團體在廣場鋪個報紙,一堆人吃著零食拿著撲克牌便感覺自己困窘,就連站著待著也很怪。

        天比我想像中得要快暗下來,我忍受不了自己的胃空無翻攪,忍不住和王夕說:「王夕,我們還是去吃東西吧……」

        「妳出門前沒吃啊?」

        「對,沒有像妳那樣精心打算,」我頓了頓,看她遲疑了一下,所以又說:「因為是新年,所以我請妳吧。」她這才露出了鬆一口氣的笑容。

        從地下美食街回去廣場途中,我們恰好遇見了王夕的小學同學,我和王夕是國三那年才在補習班認識的,王夕和者也則是很久以前的淵源我不甚了解。她那名小學同學的名字我有聽但沒有記得,只知道她帶了一副2013年款的紀念跨年眼鏡,還因為如此我記不住臉。在那之前,王夕原先和我並排,我們很寧靜沒說什麼話,走一走王夕就突然往某個方向穿梭,害我跟得著實辛苦。

        她們兩人相遇先是擊掌,待我小跑步過去之後,我們彼此互相介紹,然後她們雙方便一陣調侃接著一陣,互相甜蜜爽快地罵來罵去,王夕看我的那種充滿了燦爛慾望的眼神不復存在。明明直到剛才都還深深的冗在瞳孔裡。那些澎湃地充盈火啊銀啊或是各式各樣的火花,甚至都溢了激情出來的瞳孔,一遇到她以前的朋友卻全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聽不大懂她們聊天的內容,也無心於聽,一恍神我就抬頭看一看那最高的建築物,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我內心中的金閣寺的高樓。試想千百年後,這樣的建築物也即將成為古蹟一般的存在就覺得不可思議。我於是感到一種古樸之感。身心都回到千百年後的千百年前似的。

        遠遠的,河畔那個方向似乎出現了煙火。因為距離有些遙遠,於是顯得飄渺虛無。而我的眼神停留的時間,彷彿一個世紀那樣長。

        「不要跟丟啊,緒子妳在做什麼?」王夕說。她的朋友也向我一笑。

        「抱歉抱歉。」其實也沒在做什麼。面臨一種巨大磅礡的變化和不變,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的本質如同佇立在那兒,亙古不變。冷就那樣竄上來,冬天就這樣跑進我的嘴巴順著食道然後我便嗆到了。咳了又咳,比被水嗆到還要難過。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意識到了什麼。

八、

        我最終還是以我隨隨便便的心態去參與那場極為微不足道的紛亂了。王夕先是引開眾人目光,我則被者也告知「最終的成效也只有妳見得到了!」並告訴我因為不是尖峰時刻,所以大概有多少時間可以讓我深入隧道,甚至還說如果可以跑到下一站就好了。但事實上,這一站離下一站有兩站距離之遠。這層隔閡格外難以穿透。從這兒看來,有時會意外者也想得非常簡單。

        我一直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直到遇見了者也,我才發現我什麼都怕。彷若一碰就會含羞起來,假若到了恐懼的極致,還可以裝嬌嫩。我停在那扇門前大約有半個世紀那樣長,原先熟悉的地方都變得如同荒野一般,我們正在滿身遍野的芒草原上,若是秋天便是一片慘白的樣子,被風吹了又吹,但我從來沒想過秋天以外的日子,因為應該和東北季風一起出現的事物,若是將之分離就會顯得很詭異。稻穗應該不至於出現在這裡,但是奚落的芒草或許綽綽有餘。

        可是我的生老病死也不過就那樣。我推開門,又不斷地想像我的恐懼,就像這個未見的黑暗與未知的背後,王夕和者也的預備是否夠好?我可不想被無緣無故地捉到,由於學校是名校的關係,說不定還有可能登上頭版,思緒至此,於是開始戰戰兢兢。

        能夠義務反顧的時間早就錯過了,我甩開門,往後偷偷一瞥,沒人見著我。

九、

        捷運的聲音轟隆作響,我早已轉身預備起跑。我猜測我跑的方向和它雷同,我告訴自己我定要比它早一些入站,否則我不清楚捷運車廂與我近距離並排時,我會不會受傷。

        亮光逐漸浮現,我沒有任何消息可以傳遞給不存在的人。因為我的膽小所以只走了小小一段,我很快就跑到那扇門上,還可看見捷運裡頭王夕還在轉移管理人員的焦點,我在透明的門上,既進不去也出不來,門沒有鎖,沒人會刻意鎖門,但我不論如何就是開啟不了。

        我被自己反鎖在空無的盡頭,等待混沌迎接我。

十、

        我淡淡地覺得者也沒有來還是很可惜。雖然和者也認識的時間非常短,卻覺得即使他病弱仍然值得信任。說起來,王夕雖然很早就認識他了,對待他卻隨隨便便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這名眼鏡朋友問說可不可以跟我們?我還沒聽完問句,王夕就急著說好,過了一陣子,才和我說三個人比較好玩吧?

        我們在同一個區域不斷繞著市政府,因為時間還有一陣子,沒有做準備大家也不想停留,經過廣場某處時,發現有諸多攝影師都準備要拍第一高樓的煙火,照相機全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舞台的燈光遠遠地照到由天空搭起的屏幕上使我覺得天沒那樣遠,觸手可及而且廉價。冷風襲來,時間飛奔,從上次注意到這次看錶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不禁懷疑是否時間在每年的最後一天都會走得特別快?我順著聚集著的照相機往他們的角度看去,以將我的情緒支解而吸取的夜空為背景,第一高樓聳在遠處。我們遙遠看著高的事物的時候,經常以為他很近,實質上通常遙遠不已。不知何時顫抖的冬夜終於完整地浮出在我們的視線以內,夜空中沒有半顆星星,全被光害吃乾抹淨,但我不經意地瞥到有飛機飛過。果然對於某些人來說,這一天是平凡無奇的一天啊!

        「者也在的話他絕對會喊要仙女棒的。」王夕突然說。她的朋友不知道者也是誰。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他這個綽號非常奇怪,王夕和我說,是因為他和她第一次聊天的內容是由者也提起的,者也當時說比起的了呢媽他更愛之乎者也,王夕怎樣也忘不了那樣的談話,這個綽號便由此發展演變至今。

        「總是強人所難。」我偷偷小聲附和,其實王夕也常常強我所難。我偶爾會懷疑,是只有我才會有這種感受嗎?大家都在勉強做他人要求的事情,真心想要的卻是一項也沒有,也或許這就是我與生俱來和這個島嶼一般相仿的個性,很多時候是逼不得已,在人聲鼎沸的此處,也只能夠摻雜微弱的自己的聲音。銀河系裏頭那麼多的星星,地球上不過能看到多少。當所有人標新立異的時候,自己反而顯得很異常,雖然不至於像北國人民那樣痛恨異類,但是舉世獨立的感覺大概是這個國家所真正懼怕的,所謂的獨特之所以備受稱道,是因為擁有被讚美的前提。

        第一高樓和火車站那兒的高樓遙遙相望,平衡了東與西,卻無法讓我心中的偏見消除。我認為自己可憐,從有意識以來就只學會安慰自己的方法。

        我們打算再到別處晃晃再回來看第一高樓的煙火,台上的表演讓人覺得疲憊,距離很遠什麼也看不清楚,若站在樹叢旁邊不時還會有人冒出來要穿過,深受其害。雖然時間鄰近考試,但是我們什麼也不在意,就像賽鴿並不在意牠究竟是贏是輸。

        離我們很近的地方頂樓,似乎有人在放煙火。聲響很大讓圓周部分的人身體都微微一震,我們也不例外。

        在我就讀小學的年紀中,假日去學校散步時,在籃球場的隔壁發現了爆竹的殘骸垃圾。伴隨著熱氣散發嗆鼻的味道,裡頭一根一根的圓柱,我從來沒搞清楚是怎樣的機關。年假回鄉下時,爆竹煙火都不是我在放在玩,有時甚至當我進入睡眠才會被尖叫聲與爆竹聲隱隱約約在睡夢中迷茫地看著前方的牆壁。

        「市區的話,是違法的嗎?」她那名朋友問。

        「是嗎?」王夕先是要索求我的認同,但她依舊率先回應她朋友:「是啦!根本就不能直接在頂樓放吧,非常危險。」

        「嗯……我想是的。」

        另一邊道路上盡是販賣一些商業性的品項,除了今天外沒有人會想要搭配在身上的物件,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為了一時的虛榮熱鬧,花錢購買。大概是人生的樂趣太少吧!比起昂貴長久的歡愉,短暫廉價的愉悅或許是另一種特別的格調。

        我們這時才發現我們來不及在十二點準時到廣場去,但三人議論的結果是:那也就罷了。因為我們目前所在此處,也並非看不見第一高樓。我們依舊可以跟著倒數。

        在晦暗的此刻,原先應該寂靜無聲的此刻,眾人熱鬧的氛圍使我彷彿來到異國一般,這種表面上的和樂歡騰,裡頭的憂傷數也數不盡。雖然能夠慷慨激昂的附和,實質上卻冷漠無比,因為過於懼怕遠離(那是歷史)又過於恐懼親近(那是當代),難上加難,堆疊後的結果就是所有人的自尊心都遍灑在地,混在一起,我們的現實在他人看來恐怕只是深遠的夢。

        我平靜地跟著眾人倒數我今年的壽命,卻又對近處霹靂啪啦的鞭炮聲轟隆作響感到不適。沒想到就在我的目光可及之處,某家的煙火一個不小心被上頭的人推擠了出來,砸到柏油路上,「碰」地一聲,讓當場都備受驚嚇,似乎還有在附近的人因為過於靠近那股熱所以受傷,聲音過大,瞬間的閃亮使我什麼也看不清楚,即使閉上眼睛,依舊可以感覺明亮程度。很多東西都在爆發,全體向上迅速衝,衝向浮濫的天空,以想要撞破的局勢。銀呀金呀一切顏色的混合,全都在深夜的某個點上迅速膨脹並且開花結果。我聽到了遠方最高潮的尖叫,這才意識到:我沒能跟上今年的第一高樓煙火!

        我一轉頭,在睜開眼睛之際先是無法適應再度變得黯沉的世界,當我逐漸融入冷漠的孤獨感時,我向前向後,都找不到王夕的身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小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